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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胡涂奴儿》作者:华甄
出版日期:2011年1月6日
【内容简介】
他终于找到她了!
这般混乱的世局里,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再遇到她,
更不可能完成她父亲的遗愿,将她带在身边、好好照顾一辈子。
只不过,再度重逢,她已不再乖巧,还对他的要求大惊失色。
「不行!我不要跟你走,我要留下来!」
走失的她为何会认识他的多年知交?又为何坚持待在这里不肯离开?
然而,这些谜团,都没有比她对他的抗拒更教他震惊!
向来威权霸道的他,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会有被人拒绝的时候,
他脸色一沉,顺手把她装进麻布袋……呃不,是扛起来、装进小马车。
忘恩负义的野丫头,难道昔日他对她的好,她都忘得一乾二净了?
也不知是耍叛逆还是装胡涂,一路上闹别扭的她,
才进门,就冲着他家总管夫人喊「少主夫人」;(他的脸变成绿色~)
等弄清楚了状况,又惊讶的朝他大声问:
「什么?!你都多大了,到现在还没成亲?!」(他的脸变成紫色~)
这小鬼头,对陌生人这么有礼貌,对他却想尽办法抗拒和嘲讽?!
忍无可忍、实在忍无可忍!今天晚上,等夜深人静的时候,
他一定要把她抓进自己房间来,好好严加管教……
试阅内容:
楔子
深山冬来早,虽然刚立冬,黑牛山已下起了鹅毛大雪。
大雪初霁,险峻的山道上,骏马扬蹄,冰雪飞溅;「踏踏」铁蹄声中,古淮南带着一队彪悍骑士,穿过起伏的峰峦,霍然止步于仙女谷前。
但一向宁静清雅的山谷,此刻却如同地狱一般。
令人作呕的血腥味,弥漫在灰蒙蒙的天空与皑皑白雪间,七八个男人,或仰或趴,横卧在浸透着鲜血的雪地中;颓车坍顶、覆辙悬空;断枪折戟、碎箭残弓……
没有哭泣和呻吟,没有刀光剑影和烈火硝烟,然而,这一片狼藉,无不显现着烈马悲鸣、壮士怒吼的激战痕迹。
迟了!他来迟了!
目睹眼前惨状,古淮南心寒如冰,情急似火。
劲风猎猎,削着他俊挺刚硬的脸庞。
他跳下马背高声喊道:「找到他!找到所有活着的人!」
属下迅即下马。
很快,一具具僵硬的躯体被清出雪窝,可是没有一个活着,没有他!
他在哪里?!恐惧与希望镕铸成一把利刃,搅动着他的心。
「少主,他在这里!」
一声急促的呼唤,将埋首翻寻的古淮南,带到了远离现场的岩石下。
那里,一个浑身是伤、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已被翻转过来。
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,和身后雪地上拖曳出的长长血迹可以看出,在失去知觉前,他曾经奋力爬行,试图进入山林。
而这个男人,正是他苦苦等候多日,相约不见不散的人!
古淮南跪在那个男子身边,并以手指测试对方颈项,他微弱的脉搏和青紫的面色,令他神情大变。
「罗爷!罗爷!」托起那冰冷的身躯,他大声呼喊。
罗爷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,认出来者时,他涣散的眼神乍然一亮,气若游丝地说:「古……少主……找玉蝉……她可帮你……请照顾她……」
「我会照顾她,你放心!」他大声保证,并急切地问:「玉蝉在哪里?」
「山林……找她!」
拚着最后一口气吐出这几个字后,罗爷头一歪,终于咽了气。
看着这张挂满忧虑与牵挂而不幸离世的脸,古淮南的心犹如压上了沉甸甸的寒铁。
他将那瞪视着天空的双眼阖上,站挺身子,对身边的属下说:「看样子很快又会下雪,我们得将他们就地掩埋。」
说完,他留下大部分属下清理遗体和整理现场,自己带两个人,到山下小镇买棺木,并雇了十来个青壮年和几辆牛车,返回仙女谷安葬了死者。
当又一场新雪降临时,他伫立在一堆堆新隆的坟冢前,望着风雪迷茫的天空。
洁白的雪花铺天盖地,随风飘落,洗净了天地,将丑陋的一切覆盖。
第1章
汉武帝建元元年(公元前140年),孟冬十月
落叶残红,层林迭嶂的山岭,经冬变色,愈加显得遒劲苍凉。
两名二十多岁的男子,骑马奔驰在崎岖山道上。
前面那位长得俊伟潇洒,黝黑魁梧的身躯彷佛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,他是中山国著名的贩运商「天下杠毂」的少主古淮南;紧随他身后的,是他的副手,同样粗壮敦实的路延和。
「少主,我们这次不会白跑吧?」当山势渐陡、马速减缓时,路延和追上了主人。
「很难说。」古淮南回答,看到他露出愁苦之态,他大声道:「嘿,延和,打起精神来,干么那么垂头丧气的?」
「属下也不想这样,可一个月了,整日颠簸,处处碰壁,令人心焦啊!」
古淮南的心里其实也与他有一样的忧虑,但他不能表现出来,只能鼓励他。「我知道你很累,可是王令难违,我们必须抓紧时间,在大雪封山前找到罗爷,并有所收获,否则王上那里难以交代!」
知道他说得有理,路延和叹了口气。「就算咱们能撑,马儿也吃不消啊!」
「没事的。」古淮南低头看看坐骑,精神抖擞地说:「我们昨天才换过马,牠们起码还能跑六百里。振作起来,等找到罗爷,我定让你睡个够!」
说完,他策马向前奔去。
他的承诺让路延和精神为之一振。
这段时间,他跟随少主东奔西跑,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,吃过一口舒心饭,此刻,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在柔软的被窝里,熟透透地睡它一整天。
可是罗爷──那位能让这个愿望变成现实的男人,到底在不在前方?
路延和在马背上挪了挪疼痛的臀部,驱赶着坐骑,紧追主人而去,心中暗自发誓,要尽快给自己换个更软更厚的鞍垫。
几个时辰后,他们进入了恒阳郡的芦花山。
看到几个孩子在山林里捡拾柴禾,古淮南随口问他们是否认识罗爷。
罗爷果真声名不凡,孩子们不仅认识,还争相告诉他,罗爷就在城里的来福客栈。
得知此讯,他心里欢呼着双膝一夹,便策马直奔上山。
芦花山不高,但奇石雄峻,古木参天;黄土衰草,溪流淙淙,勒马山坡头,冷冽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,撩起他的衣襟。
几只山羊「咩咩」地跑过,在裸露的山坡上啃着荒野中残存的小草。
山脚下,恒阳城笼罩在初冬的余晖中;河滩上,如凤尾般的芦苇随风摇曳,一群女人蹲在河边洗涤衣物。
古淮南回头看看落在身后的路延和,见他如负重的老牛般缓缓行来,一抹笑意不由得在他轮廓分明的唇边漾起。
放开缰绳,他双手圈在嘴上正想大声呼喊,可突然间,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如暴风骤雨般,由左侧山坡袭卷而来;一道白色闪电擦过他的坐骑、没入右侧山林中。
在这惊心动魄的剎那间,他胯下的枣红马受惊,猛地昂首嘶鸣、马蹄乱踢。
前一刻他还稳稳坐在马背上,下一刻便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抛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。
古淮南的呼吸因受此猛烈撞击而忽然停止,诧异地无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耀,胸口如遭千钧重压,大脑一片空白。
「少主?!」不知过了多久,路延和紧绷的声音传入耳中。
他愣愣地看着悬在头顶那再熟悉不过的脸,对方仍无法开口,甚至无法喘气。
「老天……那个冒失鬼!真该抓来痛打一顿!」路延和急忙将他扶坐起来,看着他发直的眼神,担忧地问:「少主,你伤到哪里了?」
古淮南仰着头,定定地注视着天空,良久后终于缓缓呼出了窒于胸口的气。「呃,谁敢相信?从十岁起我就没有坠过马,这该死的……」
「得罪了,我不是故意的!」
就在他忿忿不平地咒骂时,一道低哑的声音介入,令他和路延和都猛地吃了一惊;抬头一看,不知何时,他俩身后站了个人。
那是个头戴毛毡帽,身着白衫,外套羊皮小褂的少年。
听他尖细的嗓音,估计顶多不过十三、四岁。
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,当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时,少年因羞愧和忧虑而小脸通红。
他低垂着脑袋站在那儿,手里还牵着两匹马,其中那匹白色骏马,无疑正是肇事者,另外那匹枣红马,则是古淮南受惊跑掉的坐骑。
看着那匹头小目明,昂首挺胸的白马,古淮南暗自泄气。
那是被当今皇帝誉为「天马」的乌孙马,不仅毛色油亮,身高体健,而且天生有种悍威,难怪自己的坐骑会被牠惊吓得大失常态。
与他的沮丧相反,路延和则是全然的愤怒。
「你要是故意的,此刻你就死定了!」看到两匹马乖乖地站在少年身后,他生气地训斥着。「骑马有这么野的吗?连路都不看,横冲直撞!」
「我……以为没有人。」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,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脸时,那股倔强劲便不见了,声音小小地说。
「害我家少主坠马,还敢狡辩?」路延和直起身还想训斥,却被古淮南阻住。
「行了,延和!被一个孩子撞下马已经够丢人啦,还在这儿嚷嚷什么?让他走吧。」说着,他慢慢站起来,被山石刮破的衣袖松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。
「哎呀,少主您受伤了!」路延和忽然发出惊呼,抬起他的胳膊。
古淮南低头,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块,正渗着殷红的血,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隐隐作痛,不由懊恼地说:「我恐怕真是老了,身子骨这么不经事。」
「二十五岁怎会老?这根本不是少主的责任,是这小子太鲁莽!」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,小心地为少主清理伤口上的泥沙,却带出更多的血。
男孩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,古淮南听到了,抬头看看他,见他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,目露惧意,便笑着安慰道:「你不必害怕,我没怪你。是枣红马胆小,如果今天我骑的是我的蒙古马,那你再怎样也不能把我弄下马背来。」
「你该用马提子。」男孩小声地说。
「什么?」古淮南没听清楚,再问他。
「喏,这个……」男孩侧身,把自己的白马拉过来,指着系在鞍垫、用粗麻编制成的腿带和皮扣。「如果你用这个,就不会摔下马了。」
古淮南看了看,知道那是胡番用的马提子。
匈奴人长年累月在马背上生活和征伐,为了防止在长距离的奔跑后疲劳无力,也为了让骑马的人保持战斗力,他们在马上增加了这种用牛皮或粗麻制成的腿带,让脚有踩踏的地方。
如此一来,骑者即便双手离开缰绳,仍能安全地留在马背上,也因如此,匈奴铁骑战斗力超强。
他终年走南闯北,当然见过这东西,也曾让人做了一副试用,但装上后感觉不好用,因此丢掉了。
此刻他自然不感兴趣,摇头道:「算了吧,这玩意儿不是谁都会使的。」随即转问男孩。「你是匈奴人吗?」
男孩小脸一沉,双眼冒火地大声说:「不,我是汉人!」
这孩子很有个性,由他身上,古淮南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,因此笑道:「别发火,是你刚才骑马的架势和这胡人使的马提子,让我有此一问。」
男孩看他一眼,没再言语,将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。「接着,这是你的马,牠虽然不是蒙古马,但也是匹好马。」
说完,他敏捷地上马,一抖缰绳,策马离去。
「喔,这小子的脾气还挺大的。」古淮南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少年惊叹。
路延和则不满地说:「少主太仁慈了,就这么放过他。」
「那还能怎样?人家已经道了歉,马也给咱们牵回来了,我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吧?」古淮南安抚他。「走吧,天快黑了,下山找罗爷去!」
*
「来福客栈」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,因此很好找。
掌柜的听说他们要找罗爷,便告诉他们,罗爷包下了北院,可目前暂时不能见客,因为罗爷傍晚在石雕坊被坠落的白石砸折了腿,此刻正由他的搭档帮他接骨治疗。
这消息令古淮南深感震惊和沮丧,但庆幸的是,罗爷生命无虞。
在客栈订了房后,路延和重新替他包扎了手肘上的伤,两人才去大堂吃晚饭。
回房后,路延和睡了,古淮南和衣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,脑海里回想着这一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一切。
九月下旬的一天,他刚刚结束一趟长途运输,带着车队回到庐奴家中;可才进家门,就接到国王传令,要他立刻进宫。
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君王,也是他的朋友。两人结识于十四年前。
那时,刚满十二岁的刘胜被皇父景帝册封为中山王,定居中山国国都庐奴。
一日,童心未泯的国王私自驾车出宫游城,路上因一辆马车挡道而大发脾气,便一箭射入对方车辕。
此举惹怒了对方刚开始随车送货的车主古淮南,十一岁的他二话不说,扬手飞刀,当即割断了刘胜的辔绳。
这等奇耻大辱,岂是大汉皇子所能承受?刘胜跳下马车与他扭打起来。
虽然相差一岁,但古淮南骨骼大,身形高,又自幼习武,自然比长在皇宫的细弱皇子占优势。
就在刘胜将败于古淮南手下时,王宫宿卫队实时赶到,解救了王上,绑缚了竟敢「冒犯王上」的「刁民」古淮南。
此事惊动了全城,「天下杠毂」的大掌柜,亲率族人跪于刘胜脚下为子求情,恳求王上看在古淮南年少无知,是古氏独子的分上饶他不死,今后古氏一族愿为王上做牛做马,以报恩德。
得知此刁蛮少年竟是国王时,古淮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,可是即便被爹娘强压着跪在地上,他仍挺直了脊背,高昂着头。
围观者为他捏了把冷汗,他的爹娘更是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按于地面,迫他收敛起那桀骜不驯、恐招大祸的脾气。
但刘胜却出人意外地宽恕了他,只命令他以后每日傍晚入宫陪王习武。
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,由此成为朋友。
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加,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君臣关系更加坚固。
那时古淮南听到王上召唤,自然明白,王上一定遇到了棘手之事,因此没有迟疑,立刻赶往王宫。
宫内,刘胜已等候多时,一见面,便把急召他进宫的事说了个明白。
九月初九,诸侯王按惯例入朝与皇帝共赏茱萸,品酒祈寿。
席间,中山王获赐一套来自异邦的琉璃耳杯,为防意外,他派郎中令率八名侍卫先护宝返宫。
不料护宝队在黑牛山遭遇独眼恶盗王三界拦劫,危急中,郎中令将琉璃耳杯交给一名姓张的侍卫,令他冲出重围护宝回宫,自己则率属下掩护他突围,但终因寡不敌众,负伤倒下。
当他醒来时,发现强盗和坐骑没了,七名属下也全部战死。
他挣扎下山,晕倒在路边,次日被几个山民发现,用牛车送回庐奴城。
数日后,中山王返回王宫,得知此事经过及宝物随张侍卫同时失踪时,大为震怒。
宝物失盗,令他心痛,更令他尊严扫地,而且还有「亵渎君威」之罪嫌,因此他必须找回宝物。
而能胜任此重任者,非古淮南莫属,因为他身处宫门王室之外,行动自然不引人注意,也因他与黑白两道均有来往,却对自己忠心耿耿。
得知此事,古淮南大吃一惊。恶名昭彰的王三界早年横行于太行山一带,被称为「太行一霸」,十年前与另一帮盗贼火拚受伤瞎了一眼,从此销声匿迹,想不到沉寂十年后再次出来作恶。
国王之令,他不可能拒绝,眼看冬天将至,山里下雪早,雪会把所有可能的证据湮灭殆尽,因此刚回家的他来不及歇口气,便带着副手路延和上路了。
根据案情,他决定从案发地和张侍卫入手。
可是在黑牛山和张侍卫的老家,他并没有发现新线索,倒不时听到王三界作案的消息,并从一个黑道朋友口中得知,王三界因重出江湖第一战劫了王宫卫队,却毫无所获,还损失了几名手下,于是发誓要向过往商旅「复仇」,如今,许多商贩都不敢再走黑牛山。
这消息令他喜忧参半。喜的是如果此言不虚,那表明琉璃耳杯尚未落入王三界手中,否则狡诈如他,又怎会在风口浪尖上,怀揣稀世珍宝持续在同一地点作案,而不怕官府拘捕或同行觊觎?忧的是,携带宝物的张侍卫究竟去了哪里?
古淮南正茫无头绪,一天在酒肆吃饭,却听邻座有人议论重新出山的王三界,把黑牛山变成了恐怖山,可官府都不管。
立刻有人接嘴道:如今的王三界比过去更凶狠狡猾,作案后自己人无论死活一律带走,不留线索,官府拿他没辙,其它人更不敢惹他。
九月十二王宫宿卫队被劫杀时,其实有支素有侠名的商队路过黑牛山,但得知山上劫匪是王三界后,二话不说就下山绕道离开了……
这人的后半段话让古淮南心头一亮:九月十二宝物遇劫时,有目击者?
他急忙向说话的人打听那支商队情况,可对方只说,商队属于人称「罗爷」的北方汉子,具体情形不甚清楚,因为他也是听别人说的。
虽然对方语焉不详,但对古淮南来说已经足够。
他从未跟「罗爷」打过交道,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号;两日后,他就得知了罗爷的底细。
罗爷家住晋阳城,是北方极有名望的贩主,拥有一支商队,主要从事以物易物的散货交易,固定每年春末离乡,秋末返乡,南北各地皆有生意。此刻他正为一批石雕,前往返乡途中的最后一站──恒阳郡。
获得新线索,古淮南忘记了疲劳,立刻带着路延和直奔恒阳。
如今,目标找到了,可谁知罗爷,偏偏在今天傍晚出了意外!
他该怎么办──枯坐等待吗?
不!他忽然起身,决定立刻去见罗爷。虽然于情于理,此刻去打扰刚受伤的罗爷是很失礼的,可是王命催人,时间紧迫,他没法顾虑太多。
来到罗爷住的北院,他被人挡在了门外。
「罗爷正在休息,请公子改日再来。」那年轻人说。
古淮南并不放弃,坦言道:「在下知道此刻求见罗爷不妥,但因事情紧急,还请兄台代为禀报,就说庐奴『天下杠毂』古淮南求见罗爷!」
听到他的名号,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没再多言,转入上房去通报。
很快地,他出来了,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臞,神态像郎中,也像账房的中年男子。那男子面带微笑地对古淮南行礼,道:「古少主请进,罗爷在屋里等候。」
「多谢!」古淮南也抱拳还礼,然后走进了灯火明亮的上房。
一看到他走近,床榻上的罗爷立刻欠了欠身,快人快语地说:「罗某久仰贵行大名,可惜无缘相识,今日得见少主乃三生有幸!请恕罗某腿伤不便,无法起身迎接少主,快快请榻上坐。」
乍然看到坐卧在床上的罗爷时,古淮南暗自吃惊,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清臞俊雅的男子,是个不畏艰险、走南闯北的商贩。
大概是受伤的缘故,此刻的罗爷看起来十分苍白憔悴,他不由后悔自己在此时此刻来打搅他。
然而,人都来了,他只好略显局促地向罗爷表示问候,并对自己的冒昧来访深表歉意。
罗爷则坚持请他就近而坐,并对他说:「少主有事但说无妨,罗某腿伤嘴可没伤,说话不碍事。」
一番简短而直率的寒暄,让古淮南明白了为何这位北方贩主,能在道上享有良好口碑的原因──他相当古道热肠,也豪爽耿直。
罗爷不似一般西北汉子那般粗犷高大,他五官端正,神态安详,体型适中,肌肉结实。他平易中带着固执,谦和里表现出坚韧;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,散发着温和的光辉,却不失虎虎威风。
他的坦率与热情很快便消除了古淮南心中的不安,他说出此番求见的原委,但对中山王宝物失窃之事只字未提,只说在寻找失踪的表弟。
听他说完后,罗爷坦言道:「九月十二那日,罗某确实在黑牛山遇到一个浑身是血,重伤不治之人,就是他说王三界在山上,劝罗某不要上山。」
果真有此事!古淮南难掩焦虑地问:「罗爷可还记得那人长相?」
「记得。」罗爷颔首。「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长脸短须,肤白发黄,人看起来挺厚道,可惜伤得太重。他说他姓张,要去庐奴。」
「没错,他正是在下失踪的表弟!」古淮南激动地说。「我找他好久了!」
罗爷同情地说:「可惜罗某没能救他一命。」
「不怪罗爷,是盗贼凶残。」古淮南道。「可怜他并无财物,竟遭此劫!」
「是的,王三界十年前已经非常强悍冷血,如今再度出山更胜以往。」罗爷心有余悸地说。「那日罗某带了很多货,因此得知王三界在山上时,没敢上山。」
古淮南注视着眼前这张布满风霜,诚恳坦荡的脸,感激地说:「谢谢罗爷危机关头仍不失慈悲之心,没让在下表弟曝尸荒野。」
「大家都在道上走闯,难免遇到大灾小难,彼此相帮是应该的。」
古淮南颔首,又问:「在下表弟咽气前,可曾跟罗爷说过什么?」
「没说什么。」罗爷回忆道。「只是要马,我将坐骑给他,可他连缰绳都没碰着就闭了眼……唉,是背心那一刀害了他的命。」
低沉的气压笼罩着屋内,片刻后,罗爷面带愧色地说:「还请少主和那位表弟宽恕在下,那日匆忙下葬,着实委屈了那个可怜人。」
古淮南见他神情有异,便问:「罗爷此言何意?」
罗爷赧然道:「那日罗某仓猝间找不到棺木,就腾了个条箱收殓他。可少主的表弟虽已绝气,却屈腿含胸,怎么地都拉不开。罗某细查,见他双臂紧护胸前一个小包袱,便寻思那包袱里准是他舍不下的贴身之物,既然如此,死者为大,不如让他带着包袱入土,也算遂了他的心愿。于是,罗某就那样将他葬了。」
他说得惭愧,古淮南却因听到这番话而精神大振。
毫无疑问,张侍卫至死护宝,那包袱里即是王上的珍宝──琉璃耳杯。
好样的!暗自赞叹张侍卫的忠诚,古淮南更想尽快找到他的遗体和「包袱」,不禁急切地问:「在下想重新安葬表弟,罗爷可否明示坟址?」
「恐怕有点难。」
他的回答让古淮南一愣:难道他不愿帮忙?
见他神色乍变,罗爷忙解释:「少主别误会,罗某说难,是因为大山里密林丛草,景色相似,用嘴巴很难说清楚。若非罗某伤了腿,定陪少主走一趟!」
说完,他顿了顿,又问:「少主可知黑牛山的牛子沟?」
古淮南眉峰一抖。「知道,那里青藤缠绕,灌木丛生,根本没路。」
「对,但距车马道并不远。」罗爷道:「那日因怕惊动王三界,罗某无法把贵表弟葬在路边,就带他去那里,下葬后还在坟头压了三块大石,以免野兽掘坟。」
得知他并非拒绝帮忙,古淮南满怀希望。「那罗爷可有伙计能做在下向导?」
本以为这要求很合理,可爽快的罗爷却面带难色。「不瞒少主,当时罗某因恐王三界追来,危及随行货物和伙计们的生命,便要他们护着车马撤过易水等候。因此,知道那处墓穴的,唯罗某一人。」
古淮南沉默了,心知他说得合情合理,换了自己也会那样做。
「少主很急吗?」见他沉吟不语,罗爷关切地问。
古淮南不能把王上的秘密告诉他,只能简单地答道:「是的。」
罗爷想了想,毅然道:「既然如此,那罗某可以让伙计们抬着,带──」
「不行!」罗爷话未说完,门口就响起激烈的反对声。「再急也不行!」
古淮南回头,惊讶地看到,先前在山上惊了他的坐骑、害他摔得七荤八素的男孩,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站在门边。
而罗爷随后说出的话,更让他震惊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。
「蝉儿,别胡闹,爹在跟古少主说正经事!」罗爷申斥男孩,随即转向古淮南歉疚地说:「这是小女玉蝉,都满十五了,还那么顽皮。」
小女?原来这个骑马如风的鲁莽「小子」不是小子,而是罗爷的女儿!
古淮南看着罗爷,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「他──她是女的?」
罗爷理解他的惊讶,解释道:「玉蝉是罗某的独女,她娘去世得早,她又自小喜欢跟着罗某到处跑,为了行走方便,罗某就把她当小子养了。」
罗玉蝉端着药碗走进来,经过古淮南身边时,对他瞪了瞪眼睛,厉声说:「虽然我是女人,可必要时,我也能像男人一样保护我爹爹!」
她脸上的神情比不久前说「我是汉人」时更加凛然,古淮南不由得笑了,和蔼地回道:「我不会做伤害妳爹爹的事。」
「既然如此,你就不该在我爹爹刚受了重伤时,来跟他说这些话!」他的笑容让玉蝉更生气。「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爹爹正痛得冒虚汗吗?」
「玉蝉,不许这样对古少主说话!」罗爷喝斥女儿,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后倒。
「爹──」玉蝉急呼,可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药水,令她无法及时帮忙。
古淮南立刻赶过去扶住他,这才注意到罗爷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,手还冰凉而颤抖,不由惭愧地说:「是在下只惦记着失踪的表弟,忘了罗爷的伤。」
「哼!」玉蝉冷冷哼着,但在父亲严厉而责备的目光下,没再说什么,只是把药碗送到他面前。「爹爹喝药吧。」
「向古少主赔罪!」罗爷把头往旁边一扭,拒绝喝药。
「我没错,为什么要向他赔罪?」玉蝉叛逆地说。
古淮南赶紧说:「罗爷别生气,是在下不对,玉蝉没错。」
「我不需要你帮我说话!」玉蝉不满地瞪他。
「没规矩的丫头!」罗爷因生气而面色发红。「出去!」
玉蝉也不示弱,将药碗递给他。「那你喝药,喝完了我就走。」
「不喝!」罗爷气喘吁吁地说,额上的汗水更多了。
「爹!」玉蝉急了,哀求道:「这药是我特地采回来熬煮的,您一定得喝,不然您会发热,骨头怎么能长好?」
可气头上的罗爷很倔。「不喝,妳出去!」
看着这对因他而杠上的父女,古淮南也急了。「罗爷……」
刚开口,就见罗玉蝉把药碗塞进了他手里,退后一步,「扑通」跪在他面前。
「玉蝉,妳这是干什么?」他慌忙问。
罗玉蝉低垂着双目,神态谦卑,语气生硬,赌气般地说:「玉蝉口无遮拦,冒犯了古少主,惹爹爹生气,特向少主赔罪,求少主原谅,并代玉蝉劝爹爹喝药,玉蝉给少主磕头了!」
说着,她俯身在地,很响亮地磕了个头,然后站起身跑了出去。
这用力一磕,将她头上的帽子磕掉了,满头青丝散了开来;在她抬起头转身跑出去前,古淮南看到她泪光盈盈的眼眸。
「唉,这丫头……都怪罗某把她给宠坏了。」看着女儿跑走,罗爷叹息。
古淮南忙对他说:「罗爷不要怪玉蝉,她方才的指责一点都没错,是在下言行不当。难得她小小年纪就如此知轻重、懂孝顺,令在下羞惭。如果罗爷不想让在下愧疚自责的话,就不要再生她的气,好好把这碗药喝了吧。」
听他这么说,罗爷不好再拒绝,于是就着他的助力坐起,将药汤喝了。
等他喝完后,古淮南扶他躺下,真心地说:「罗爷安心疗伤,刚才是在下一时任性。其实死者已矣,在下表弟既已下葬,迁坟的事就不必急于一时。再说如今已是孟冬,山里落雪早,黑牛山此刻大概已是雪深及膝,就算我们去了,也难在冰天雪地中找到坟冢,不如等开春后再说吧。」
「传言果真不虚,少主为人慷慨磊落。」罗爷欣然道。「那罗某与少主何不现在就约定,明年仲春你我在此相见,同去黑牛山为贵表弟迁葬?」
「好,仲春春暖花开,莺飞草长,我一定来此恭候!」古淮南承诺。
罗爷憔悴的脸上出现笑容。「我一定来!」
随后,两人又聊了一会儿,罗爷因不胜药力而昏然入睡。
古淮南替他盖好被子,正准备离开时,看到玉蝉落在地上的毛毡帽,便俯身捡起放在案几上,然后轻轻地走出了房门。
第2章
「谢谢古少主!」
古淮南双脚刚踏上院外走廊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玉蝉的声音。
他转回头,看到院角有个模糊的影子,不由**:「谢我什么?」
黑影顿了顿,说:「谢少主劝我爹喝药,替玉蝉说好话;谢少主改变主意不去黑牛山;还有,谢谢少主没告诉我爹我惊了你的马、害你摔跤受伤的事。」
见她前倨后恭,一口气谢他那么多,古淮南乐了。
他心想这姑娘人不大、心眼不小,一定是刚才躲在门外偷听了他与她爹爹的谈话,因此对他的态度才有了这么大的改变。
他笑着回应道:「既然妳谢我这么多,那我也要谢谢妳。」
她大吃一惊。「谢我?我对你什么好事都没做!」
她的诚实和单纯,让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,靠着身后的围栏道:「妳当然有,比如说妳不再把我当敌人看、不再用眼睛瞪我,所以我要谢谢妳。」
「我没把你当敌人。」玉蝉双颊发烫,暗自庆幸这里黑,他看不见她的红脸。
「那很好,因为妳是个很勇敢、很可爱的姑娘,我可不想做妳的敌人。」
阴暗的旮旯里闪耀起两点明亮的眸光,玉蝉的声音充满了喜悦。「少主真的认为我勇敢可爱吗?」
「我从来不说假话。」古淮南郑重地保证。「不过如果妳不要藏在黑暗里,走到灯光下,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,妳的勇敢和可爱会更有说服力。」
他的话音才落,她已经走出了墙角的阴影。「我不喜欢藏在黑暗里!」
她高昂着脸看他,走廊上的灯笼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她,在她姣好的脸蛋上画出一道道立体的阴影。
「唔……我也不喜欢。」望入那带着崇拜与倔强的眸光,古淮南呼吸一窒。
这孩子从第一次见面起,就有种独特的气质,深深扣住了他的心。
他怎会如此眼拙,竟把她当成了野小子?
看着她完美的鹅蛋脸,和尽显女子娇美的杏眼桃唇,古淮南诧异地想,但很快就发现了答案。
是她那酷似她爹爹的浓黑眉毛、微微翘起的下巴和虎虎生威的目光,让她具有一种天生的英气。
而她惊人的马上功夫也是误导他的重要原因。
想想看,哪个姑娘会像她那样使用匈奴人的马具,敢那样狂野地骑马疾奔?
「你的伤怎样了?那时我忙着给爹爹找药草,没有看到你。」
她的声音带着关切传入他耳中,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她是在为傍晚害他坠马的事道歉。看来她还在为那事耿耿于怀。
古淮南笑道:「那点伤算不了什么,我宁愿我们都忘掉那件事。」
「真的吗?」玉蝉半信半疑地问。
「当然,坠马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。」
她看起来好像真的松了口气。「那我一定把它忘了,谢谢古少主大人大量!」
面对她真诚的感谢,他哑然失笑。因耻于被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惊落马下,他不想再提那事,可她居然为这个谢他?
而他的沉默丝毫不影响玉蝉的快乐,她欣慰地说:「看得出来,你是个爽快的人,跟你做朋友一定很轻松。」
被一个小女孩夸赞,他感到很有趣。「那妳要不要做我的朋友试试?」
「要啊!能与『天下杠毂』的少主做朋友,我以后可神气了!」
「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,妳尽可大方神气。」
「你可是认真的?」她不放心地问。
「我为什么要骗妳?」
「那好,我们击掌为誓!」她扬起小小的手掌。
想到有这么一个爱装男人的小朋友,似乎也不错,古淮南举起了手。
两人击掌后,她兴奋地跳过来,想坐在他身边的围栏上,可因为用力过猛,差点翻出栏杆外。
古淮南一把抓住她。「姑娘,妳常有这莽撞之举吗?」
自小跟爹在外行走,玉蝉很少有女儿态,因此不避讳地抓着他的手腕,坐稳在栏杆上,摇晃着两条腿高兴地说:「是的,我总是很莽撞,所以我喜欢做男人。」
「莽撞跟男人有什么关系?」他对她的奇谈怪论很不理解。
玉蝉振振有词地说:「当然有关系,男人莽撞是英雄,被人崇敬;女人莽撞是笨拙,被人耻笑,这很不公平。」
在古淮南看来,这套谬论无法成立,但想到对方的年龄,他包容地笑了笑。
「这就是妳装扮成男人的原因吗?」他问,并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式衣着和胡乱束在脑后的长发,脑子里却在想,当她穿上女人们喜爱的「留仙裙」、梳个娴雅整齐的「垂云髻」时的模样,那应该是幅很美的图画。
可惜,一想到她骑在马背上狂野奔放的英姿,那幅美好的图画就立刻破碎了。
她并不知道古淮南在想什么,依然兴致勃勃地说:「一部分原因是那个,但最主要是为了跟爹爹外出时行走方便。在外面,我与爹爹都以父子相称,只有当大家都把我当男人看时,我才能跟同伴们平起平坐,也不会让人小瞧了。」
真有人敢小瞧她吗?
想着自第一眼看到她起,及每次见面时她带给他的震撼,古淮南怀疑,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,是否需要靠装扮成男人来提升个人魅力。
不过,他当然不会跟她探讨这个。
这天晚上,从不喜欢跟女人、孩子打交道的古淮南,竟破天荒地陪一个女孩说了几个时辰的话。
当分手时,他心情愉快,而玉蝉也欣然改称他为「古大哥」。
这一声「古大哥」,让古淮南足足开心了一整夜,即使在梦里也在笑。
*
翌日,虽然古淮南与罗爷一见如故,也与罗玉蝉相处甚欢,但他心里仍惦记着王上遗失的宝物,因此午饭后,他就告别了罗爷父女,返回中山国。
分别前,他让路延和先去备马,自己则去向罗爷父女辞行。
罗爷与他互道珍重后,再次确认了明年开春在此地碰面的约定,随后他又去找罗玉蝉,可惜院子四处都没有她的身影。
当他带着遗憾走向客栈大马房时,却看到她手里牵着他的马,正与路延和在马房外说笑;而昨天还对她恨得牙痒痒的路延和,此刻则是一副满足快乐状。
「古大哥,我们正在等你呢!」玉蝉看到他,立刻牵着他的马迎上来。
看着她阳光般活泼明亮的眼睛,古淮南感到十分愉快。
尽管她仍是一身男儿装扮,但他知道,在那身伪装下,是个美丽聪明的快乐少女。
「少主,瞧这个,罗兄弟送给我们的!」路延和兴奋地拍着马背对他说。
「兄弟?」古淮南微微一怔。
「是的,在外面行走,她就是『兄弟』。」路延和看了玉蝉一眼。
看到他与罗玉蝉相视而笑,古淮南的心情一黯:这两人几时熟成这样了?
可当他的目光,转向他和路延和的坐骑上新换的鞍垫,和新增加的「马提子」时,黯淡的心情便转为惊讶。「玉蝉,这么贵重的东西,妳怎能送给我们?」
玉蝉害怕他不要,忙说:「这是我自己的东西,当然能送给你们。在我家乡,换胡人的好马具不成问题;再说有了马提子,你们在马上就不会那么累了,还可以随意转身或使用兵器。等用习惯了,我保证你会喜欢它。」
「那,谢谢妳的好意啰。」不忍拒绝她的美意,古淮南微笑着接受了。
「不用谢。」玉蝉笑靥如花地对他扬起小手。「我们是朋友,对不对?」
古淮南轻轻与她击掌,肯定地说:「是的,朋友!」
她满意地把枣红马交给了他。「那上路吧,朋友,明年开春再见。」
已经上马的路延和踱到她面前,俯身亲昵地拍拍她头上的毡帽。「『兄弟』,我也要谢谢妳,妳的慷慨,一定会让我回去的路程不再那么痛苦。」
「那样最好,不然你又会落在古大哥身后,不能保护他。」
「喔,原来妳送我这个,是为了让我保护少主哟。」
「没错。」玉蝉说着,又催促古淮南。「古大哥,你骑上去试试,看吊带的长度合适不?路大哥的已经调整过了。」
听到她对路延和的称呼,古淮南又感到了那股令人陌生的不快。
这令他惊讶,但他努力将这感觉撇开,按照她的指示,踩着马提子翻身上马。
脚一踏上马提子,他就暗自赞叹玉蝉果真有本事,竟能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捆绑得格外结实,不像他以前尝试过的那样软趴趴,没有着力感。
等他坐稳后,玉蝉站在马侧帮他调整吊带,再一边告诉他要如何绑紧它。
「行了,我知道了。」不习惯被人照顾的古淮南,对她的热心感到很不自在,口气难免有点僵硬,可看到她困惑地抬起头望着他时,又深感自责地解释:「我是说妳不用担心我们,好好照顾罗爷吧,否则大寒来时,你们都回不了晋阳。」
以为他是在为爹爹担心,玉蝉又露出了笑脸,开朗地说:「没事的,我世伯正在为爹爹安排舒服的牛车,我们就要回家了。」
「那祝你们一路平安!」古淮南对她微笑。
「也祝你们平安!」她笑着退开,看着他松开马缰,嘴里发出一声口令,然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奔向前去。
她一直注视着,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。
「唉,这假小子年纪虽小,心倒挺细致的。」骑出城门后不久,路延和因屁股下有了舒适的鞍垫,而满意地发出感慨。
「你昨天还恨不得掐死她,今天怎么忽然变得友善了?」古淮南好笑地问。
「昨天因为她害少主坠马,所以属下生气,可今天与她相处后,发现她是个挺不错的小妹妹,而且她还送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,谁还能恨她呢?」
看来小恩小惠确实能收买人的情感,更别说那个可爱的小丫头有张灵巧的嘴。
带着愉快的心情,古淮南重返黑牛山。
可惜整座大山都已被雪覆盖,根本无法进入牛子沟寻找坟址,他只好回庐奴,期待翌年开春与罗爷的约定。
*
冬去春来,时间转瞬即逝。
就在古淮南准备前往恒阳赴约时,却接到罗爷的急信。
罗爷说因母亲忽然病故,他和女儿得留在故乡办理丧事,并守丧一年,特为不能践约表示歉意,并询问是否可将他们的约定延至明年清明他重返中原时,仍在恒阳「来福客栈」相见。
读罢此信,古淮南虽然失望,但也明白「百善孝当先」,罗爷父女在家守丧是应该的,因此他回信致上哀悼之意,同意明年清明再见。
此后,他利用外出送货的机会,曾带属下前往牛子沟搜寻,但始终没找到罗爷说的坟址,反而在一次进山时与王三界相遇。
双方交手中,他刀劈王三界,令其负伤而逃,他则抓了个「活口」,却惊闻那老贼,也在找寻同样的东西。
得知盗贼底细后,古淮南就不再贸然搜寻,一心等待罗爷到来,直取所需。
他们相约的这一年终于到了,可是春末他前往南方拉货,突遇山洪爆发,被大水阻隔在半道上。
眼见清明将至,无法赶回,他只好派人送信去恒阳,向罗爷说明情况,并请罗爷先忙自己的生意,在其返乡前的九月初九前后,两人在易县古家货栈碰面。
不久,信使带来罗爷的回信,确认了双方的新约定,并说好不见不散。
九月初九,他赶到易县古家货栈,没见到罗爷,但得到他捎来的口信,说已经离开清河,几天内就可抵达易县,于是他安心等待。
然而十天过去,罗氏父女并未出现,也没有任何消息。
最初他估计是罗爷旅途不顺、耽搁了时间,因此并不太担心;可又过了数日,山里开始下雪,仍不见罗爷到来,他开始感到焦虑不安,每日派人打听,自己也在易水河边等候消息。
立冬后的一个下午,他在河边徘徊,下意识地眺望着远方的黑牛山。
当他注视着峰顶压得愈来愈低的云层时,忽然想到已好久没在黑牛山出没的王三界,不由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感。
那老贼这大半年来常在石研关一带活动,但并不能表明他放弃了宝物,万一他也在暗中等待罗爷──
冷汗涔涔,强烈的不安感,驱使古淮南,当即带了精悍部下,直奔黑牛山。
入山后不久,就遇到一群惊慌逃散的山民,拦下一问,果真是「太行一霸」在仙女谷抢劫。
他心神大震,不顾山道积雪结冰,立刻催马赶往仙女谷。
尚在山谷外,古淮南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;当奔入山谷,看到散落在雪地中的熟悉马驮子和罗氏车幡时,他痛悔不迭。
最终,他在积雪如尘的岩石边,找到了一息尚存的罗爷,可惜罗爷托付他找到玉蝉并照顾她后,便含恨咽了气。
看着罗爷死不瞑目的双眼,他恨自己来晚了一步,让这个耿直豪爽的汉子,就这样丧了命!
注视着苍茫天地,古淮南发誓,就凭这桩血案,他与王三界结下了生死之仇!
怀着无比的憾恨和愤怒,他收殓了罗爷和他属下们的遗体,并在罗爷的坟前立了石碑,以便罗玉蝉日后祭奠。
当又一场新雪缓缓飘落时,尽管知道罗玉蝉不会在附近,否则她不会让她的爹爹僵卧在雪地上,可他还是怀着一丝希望,仔细搜索了附近的山林雪坡,又到山下村镇、民户家中查寻,结果证明她的确不在附近。
此后,他一直在寻找她,可就是打听不到她的消息。
不久,他再次接到王上诏令,征他的车队到南方,帮运一批制作「金缕玉衣」急需的纯金美玉,于是,他不得不把寻找玉蝉的事情暂时搁下。
一个月后,风尘仆仆的古淮南与王宫侍卫,护送着价值连城的金丝美玉由南方返回,并送抵为王上制作「金缕玉衣」的好友──穆怀远的玉坊「五仙堂」。
在移交完货物,吃喝休整后,心中记挂着玉蝉消息的古淮南急于赶回庐奴。
穆怀远陪伴他来到庭院。
两人边走边说,忽然,古淮南的目光被一个娇小跳跃的身影吸引住了。
凝神细瞧后,他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。「老天──她怎么会在这里?!」
正与他话别的穆怀远,见一向风趣淡定的古淮南彷佛变了个人似的,不由讶异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,随即纳闷地问:「怎么了?淮南,你认识罗玉蝉吗?」
古淮南犀利的目光倏然转向他。「我当然认识,而且我这阵子一直在找的人,就是她,没想到她竟然在你的作坊里!」
「别冲我瞪眼,谁教你不说清楚要找的人是谁?」穆怀远不疾不徐地说:「她是不久前我从苍头手里买来的庐儿。得知她不懂玉时,我给了她自由,想送她和她的朋友离开,可她们不愿意,我只好让她们留下。」
「庐儿?她怎么会是庐儿?!」古淮南神情紧绷地说着,大步向那女孩走去。
「玉蝉!」
听到他的声音,正要走进石料库的玉蝉蓦地转过身,先是一愣,随即跳着奔跑过来,一把抓着他的手高兴地说:「古大哥,你怎么会在这里?」
「我来送货。」古淮南回答她,深为她的热情反应感到高兴。
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女人装扮,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日子每天都在想她,而她的步伐又是那么与众不同的话,他真的很难认出她。
她比两年前更高了,有了女人的成熟和美丽。古淮南不由得紧握玉蝉的手,感慨地说:「我找妳找得好辛苦,没想到妳竟然藏在我最好的朋友家里!」
她往他身后看了看,惊讶地问:「你是说,穆堂主是你的好朋友吗?」
「对,最好的朋友。」古淮南拉着她的手微笑。「以后妳也可以跟他做朋友,不过现在,先跟他道别吧。」
「道别?」她陡然提高了声调,惊诧地问:「你要我向穆堂主道别?」
「当然,妳不属于这里,我要带妳走。」
他的话彷佛一记猛拳打在玉蝉身上,她倏地挣脱他的手,急切地说:「不,我不想跟你离开这里,我要留下来!」
闻言,古淮南的脸色大变。
他绝对没有想到,当他如此惊喜交加地看到她,并敞开双臂迎接她时,她竟然会拒绝他的好意,不愿跟他走。
「不行,妳一定要跟我走!」他坚决地说。
她同样面色苍白。「不要,我不要跟你走,我要跟秋霞……」
玉蝉往后退,而古淮南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。
无法逃脱的玉蝉突然哭了起来,嘴里喊着「秋霞」的名字,用力挣扎着想要逃离。
她的抗拒和挣扎完全出乎古淮南的预期,她的眼泪也令他方寸大乱。
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,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,如何能将她留下?
「听着,玉蝉,我答应过妳爹爹要找到妳、照顾妳,我不能失言!」古淮南攥紧她的胳膊,急切地解释。
「不……我爹爹不会让我跟你走,我要在这里……秋霞,救我!秋霞……」
她更加用力地反抗,并大声呼喊着秋霞的名字。
见她拒不配合,还大喊「救命」,古淮南深感懊恼;再看到不少被他们惊动的人都往这边张望,而冷秋霞正急匆匆地从作坊内跑出来,后面还追着一群护卫……
他知道要想继续跟她说理,让她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走是不可能的了,而他绝对不想同时面对两个哭闹愤怒的女人。
于是他示意车夫将马车赶过来,然后不顾她的反抗,俯身将她抱起,硬是塞进了车厢内,赶在冷秋霞抵达前,对紧跟过来的穆怀远道:「兄弟,失礼了,回头再来赔罪!」
说完,他跳上马车,将又哭又喊的玉蝉,稳稳地压坐在自己身边。
马夫一扬马鞭,车子驶出了缓缓开启的「五仙堂」大门。
唉,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?
坐在马车上,古淮南十分懊恼。
他终于找到了她,把她带到了身边,可是他丝毫感觉不到高兴,因为他痛恨自己带走她的粗暴方式,更痛恨她对他的怨恨和误解。
车内很安静,他沉默地看着玉蝉,从将她「塞」进马车起,她就一直在哭泣,此刻虽然止住了哭声,但仍泪流不止,偶尔还发出一两声抽噎,揪得他心痛。
他一向不喜欢坐在空间狭小的车内,更不习惯陪伴女人,可是因为怕莽撞的她做什么傻事,也怕她哭伤了身体,因此他不得不留在车上,小心翼翼地陪着她,却不敢开口安抚她,怕那样会更加激怒她。
可恶!
满脸泪水的罗玉蝉无声地咒骂着。
活了十七年,她最最讨厌的就是被强迫,被控制!
可现在,这个男人不仅强迫她离开了她最好的朋友,和给予她安全感的「五仙堂」,她的手臂还被他粗鲁的大手抓着,身子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制──
尽管他们的身体除了手臂,并没有其它的接触,但她却被牢牢地控制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,控制在这狭窄的马车内。
她想要逃开,想要从这沉重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,想跟秋霞、燕儿在一起!
可是与他强悍的力量相比,她是如此的软弱无力,她要如何逃出他的手心?
也许这马车并不是载人的,因此窗户上没有遮挡,寒冷的风穿过细小的窗棂迎面而来,凄凉而冰冷,但她的心更寒冷、更凄凉。
玉蝉迎着风,用力瞪着窗外。
灰蒙蒙的天空上游动着淡淡的浮云,望着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原,和冻结在冰雪之下的河流,她愤怒地为自己再次成为囚犯,而想放声大哭。
可是,玉蝉将那发自喉咙深处的呜咽压住,决心不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。
乍然见到古淮南的喜悦早已消失无踪,她不理解,为何他一定要抓走她。
她曾经对他很有好感,而那主要来自于两年前在恒阳的短暂相逢。
那时,十五岁的她对他有种神秘的崇拜。
因为在见到他以前,她就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,知道庐奴的「天下杠毂」,是当今商界最具名望的大户人家。
而作为其唯一继承人的古淮南,年少有成,文能经商、武能御敌,为人慷慨,卓尔不群。
曾经,他在她心中遥不可及。
她认定像他那样允文允武、名扬黑白两道的富家公子,一定是个霸道专横、藐视他人的人。
两年前在恒阳芦花山相遇,她惊了他的坐骑,害他坠马受伤,他不仅没有责罚她,还反过来安慰她;其后又在她误以为,他要受伤的爹爹带他去黑牛山,而对他出言不逊、惹爹爹生气时,他替她说了好话;再后来,当她向他道谢,并表达歉意时,他却感谢她……
他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般对待她,宽厚随和到让她吃惊,改变了她原先对他的想法,让她情不自禁地称呼他「古大哥」。
这两年她常想起他,希望再见到他。今天她真的见到了他,可他毫不讲理地将她「抓走」的举动,打碎了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,让她看到了他冷酷的一面。
车毂辘发出单调的声音,更突显了车厢内的安静。
意识到对方许久都没动一下,也没说过一句话时,玉蝉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在干么。
不料,她一转眼,就接触到他专注而探索的眼睛,那谨慎审视的目光令她浑身一颤,感到极度不安,于是她转开脸,烦恼地想: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?
古淮南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她看,他在为她担心,也被她沉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所吸引,情不自禁地由她时而颦眉、时而抿唇、时而哀伤、时而发狠的表情,去猜测她变化的心情。
很显然,她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单纯而快乐的女孩,这两个月来,她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。
他理解她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悲伤,明白在这个时候强行将她从朋友身边带走,对她很不公平,必然加剧她的戒心和怒气,可是他必须带她走。
他希望等她平静后,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,希望她能够不再悲伤、不再抗拒他,更希望看到她以前的活泼笑容。
见玉蝉看他一眼即撇开脸,古淮南逗她:「妳打算用泪水把我们淹死吗?」
玉蝉闻言,方察觉自己虽压抑着哭声,但眼泪一直没断,不由生气地顶撞道:「如果能淹死你,我会很高兴!」
她浓浓的鼻音,丝毫没有削弱她想要表达的愤怒。
是的,她既愤怒又悲伤。不过短短两个月,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爹爹,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商队,被强盗追杀,成了奴贩子掠卖的「庐儿」;现在,又因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,她失去了在患难中结识的好姊妹。
可恶的男人!枉她爹爹如此信任他,枉她还把他当朋友看。
就是因为他,两个月前,爹爹在黑牛山仙女谷遭遇凶残的盗贼,白白送了命!
就是因为他,她被迫与好朋友分开,独自面对不可知的未来!
「妳真的那么恨我?」
「是的,我恨你!」玉蝉猛地挣脱被他抓住的手臂。
想不到这次古淮南轻易放开了她,但她并不领情,转过身怒视着对方。「古淮南,我怎么能够不恨你?就是因为你改变约定,才害得我爹爹即使生了病也要赶去易县与你见面,最终死在盗贼刀下;也因此害我被抓,沦落为庐儿受尽屈辱;现在又因为你,我不能跟秋霞她们在一起!」
「是的,那都是我的错。」听到她说恨他,古淮南感到痛心,可是面对她的指责,他不能否认。
「请相信我。」他愧疚地说:「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不幸,我就算死在大水里也不会推迟时间、更换地址;如果能早点预知妳爹爹会遭遇强盗的话,我一定会多带些人手,去黑牛山等你们。我对你爹爹遇害和妳承受的痛苦感到很难过,可是我不能把妳留在『五仙堂』,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找妳──」
「你当然会找我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?」玉蝉打断他的话,冷嘲道。「我爹爹死了,我是唯一能帮你找到你表弟坟墓的人,你怎会放过我?」
古淮南俊颜微黯,僵硬地说:「除了那个,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。」
「什么理由?」玉蝉的防备和鄙视没有丝毫减弱。
看看她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中,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怒气,古淮南宽容地说:「等妳真正平静下来,肯好好听我说话时,我会告诉妳。」
「你少拿谎言糊弄我,除了要我帮你,你根本没有别的理由!」玉蝉发出挫败和沮丧的指责,然后猛地扭头转向窗口,不想再搭理他。
听到她如此决绝地否认他的好意,古淮南的克制达到了极限,他一把抓住她的肩,将她扭过来面对自己,严厉地说:「妳可以责怪我、恨我,但妳不能怀疑我,我从不说谎,我说有理由就是有理由。我说了,等妳平静后,我会告诉妳!」
「平静?我怎么能够平静?!」
他严厉的语气刺激了她,令她强抑心底的痛苦如岩浆般迸发了。
她泪流满面地吼道:「我爹爹死了,就在我的眼皮底下,被强盗杀死了,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,甚至想去为爹爹收尸还被强盗抓住……
我试着逃跑,又被他们抓住,他们把我绑在牛车上,想冻死我,是秋霞她们救了我,可你……逼我离开了她们!
你和那些强盗一样,只想要我带你们去找那个死人的坟墓,可我爹爹呢……我爹爹死在荒山雪地里,连遗体都没有人去收……」
「有,我安葬了妳爹爹。」
「你?!」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。他埋葬了爹爹?「你怎会知道我爹爹被王老贼杀死了?」
「商队出事后不久,我就赶到了仙女谷,可惜迟了一步。」他沉痛地说。
注视着这双本该充满欢笑、此时却盛满了悲伤的泪眼,他感到胸口发紧,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,就已经举起手,轻轻擦拭着她面颊上的泪水,并将这两三个月以来所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她。
玉蝉没有躲避他轻柔的手指,因为那充满关怀的动作温暖了她的心,也因为得知他安葬了爹爹,没让爹爹曝尸荒野,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。
可是,在得到安慰的同时,他的回忆也将她带至那日可怖的情景中,浓浓的悲伤和仇恨再度包围了她。
◎注:庐儿,秦汉时对女奴的称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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